人间 财会女工4年我踏入满是数字和循环的职场

 杏彩体育注册知道     |    2024-03-09 来源:杏彩体育注册知道

  本文系网易“人间”工作室(thelivings)出品。联系方式:/fo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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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班主任曾经这么夸过赵小白:“她虽然不是太聪明,但是真能坐得住。”但是他绝对没想到,在他煞费苦心帮着这孩子选了学校和志愿之后,赵小白扭头又去了历史老师的办公室。

  赵小白两眼巴巴地坐在椅子上,提着一口气,不住地抠指甲,新烫了满头小卷的历史老师抬起手捏住细长的眼镜框,伸着脖子来来地瞧着那几行志愿,良久才说了一句:“我感觉你这前四个学校都报得高了,第五个学校你走,应该能。”

  历史老师临近退休的年纪,说话的时候会轻微地晃下脑袋:“其他的你就这么报吧。我看你第一个志愿全写的法律,但是第五个学校的法律专业我知道,不是很好,你可以换成财务管理,这个专业你上也挺好。”

  赵小白怔了几秒,低头在手机上搜了起来,财务管理是干什么的——资产购置、资本融通、营运管理、利润分配——赵小白满脑子都是电视剧里西装革履的Linda、Amy抱着文件袋走来走去。

  行,写上。赵小白把第五个学校的第一个志愿换成了财务管理,那一年,是2015年。

  高中的时候,赵小白和闺蜜都有了要瞄准的专业,赵小白要考法律专业,用法律捍卫这样一个世界的公平;闺蜜要考经济,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放榜那天,大家都在感叹:这两个孩子怎么就考反了呢?真是命运弄人啊。

  站在赵小白的角度,却只有填报志愿那天,她听着历史老师的话,把财务管理放到了法律前面。那一刻,赵小白觉得能考上个好点的专业,比捍卫这样一个世界的公平更加重要。

  赵小白的妈探身看了一眼录取页面:“呦,财务管理,这不是会计么,你想接我的班?”

  赵小白瞪圆了眼睛:“会计是会计,财务管理是管理,不一样,谁稀罕接你的班。”

  赵小白的妈是酒店会计,工作的酒店拢共也没几个员工,平时除了做账之外,前台、库管、清洁哪缺人顶哪,干成了“千手观音”,她撇撇嘴巴:“以后咱家有俩会计了。”

  大学里,会计专业和财务管理专业的课程科目很多都非常相似,如果有一天跑错了,不主动跟身边同学聊八卦的话,根本发现不了进错了班。但是学习深度是有区别的,好比刚入门只会说“喝生水会拉肚子”,学习时间长了,知道有“细菌作祟”,再接着学,是“生水指未经消毒过滤处理过的水,水体中含有各种各样对身体有害的微生物及人畜共患的寄生虫,直接饮用可能会引发急性肠胃炎等疾病”。

  会计入门的时候,会学《会计信息质量》,就是相关会计信息质量要高;接着是做账和财务报表;再深一点是细刨财务报表里的基础科目:固定资产、收入成本等;再再深一点,就是面对财务报表编制过程中的“鬼故事”——公司合并、债务重组……总之,会计的归宿是制度和政策。

  财务管理入门会学筹资方式,就是发股票借钱、发债券借钱还是问银行借钱;其后是学公司各种指标计算,算算这个公司是个什么德性;接着是计算时间的价值,现在的钱和未来的钱价值不一样,时间在产生价值;再深一点,学资金成本、算算搞个项目要多少钱,最后再用算出来的各种能力指标、资本需求去借钱……总之,财务管理的归宿是数学。

  进了大学以后,赵小白的崭新人生从《高数》和《概率论》发端,她冷静地坐在两眼放光的理科生老李旁边。老李在计算的时候专心得仿佛进入无我状态,笔尖快速飞舞,嘴里念念有词。赵小白用手撑着腮帮子回忆起幼年时期,数学老师一个抛物线把粉笔头丢到她脑袋上:“一上我的课,就一副痴呆相。”

  带领大家进行模拟做账的会计老师是个神采奕奕的中年男人,一没发福,二没秃顶,复古英伦帽子底下的小眼睛走到哪儿都放光,提问时双手会郑重邀请:“我们来请这位赵会计,回答一下这样的一个问题。来,李会计有没有补充?”

  另一个脾气和学历“双高”的导师掷地有声:“咱们大家别仅仅就把自己当作会计,咱们要明确,会计也可以搞学术研究。”

  大四那年冬天,金台会计师事务所青海项目部来学校招审计实习生,实习期1到2个月,时长自选,实习工资100元一天,餐补40元一天,单休,周六培训或者开会。

  会计师事务所是个什么概念呢——那是财会人的黄埔军校,简称“会所”,会计的会。在财会专业里扑腾的4年,赵小白听到周围人都对“会所”极尽溢美之词,这怎么能不让赵小白和老李往招聘的教室里钻。

  事务所的HR穿着棕色毛呢短外套,看起来30多岁,坐得笔直,正在问一个应聘的男生:“你为什么选择会计师事务所呢?”

  轮到赵小白时,她才不会说是因为辽阔的棕黄色土地和空灵的茶卡盐湖,她说是为了把学习到的财会知识和实务相结合。

  于是赵小白和老李就跑到青海实习去了。干燥凛冽的西北风里,赵小白刚下火车,鼻血就下来了。宿舍靠近市中心,小区里有一条景观河,小区外是热热闹闹的商业街,周围的公交线四通八达。事务所福利挺好,项目部整租了4户,2间男生宿舍,2间女生宿舍,由公司承担房租。赵小白和老李分到了项目经理住的那间,他们的往返火车票,公司也给快速报销了。

  刚跨进门槛,行李还没往里提,一个鼻梁上挂着“酒瓶底”的短发女人就从电脑前站起身——估计就是项目经理张老师了——她堵在门口,开始讲规矩:早上要错峰洗漱,洗澡时间不要过长,晚上不要吵闹,洗衣机用完后要随时清洁,洗完澡一定要把头发清理掉……

  赵小白和老李乖巧地连连点头,手摸着行李箱,微笑着在心里吐槽:财会社会人好严谨,但是咱有话能不能进去说?

  公司定的房子是三室两卫,6个人住,客厅也被改造成了卧室,置了2张床,项目经理睡靠窗户的那张,赵小白和老李住最里面靠近浴室的卧室。

  最初几天,赵小白提着自己那开机跟拖拉机发动一样的电脑,跟着张老师干活,老李则跟着温温柔柔的徐组长干活,徐组长只有两种状态,不是在工作,就是在学习。

  工作结束,张老师就领着赵小白和徐组长、老李一起吃烧烤。张老师说每个人就拿自己最喜欢吃的就行,以免拿多了浪费。赵小白点了几样之后,又伸手拿起一根长茄子,张老师眼都直了:“你能吃得完吗?”她话音还没落,赵小白挨了烫似的迅速把长茄子放了回去,心想:完了完了,这下张老师肯定会觉得她是个连吃东西都心里没数的人了——虽然她确实就是这样的人。

  这个时候,赵小白还在谨小慎微地看人眼色行事,了悟之后,发现竭力成为领导喜欢的下属这件事,根本就是猴子捞月。

  一个周六,张老师讲一个会计账务处理的知识点,讲着讲着,突然话锋一转,说赵小白和老李洗衣服的时候,把她用来盖洗衣机的塑料纸踩了。赵小白和老李面面相觑,模样像极了《夏洛特烦恼》里从摇椅上坐起来的大爷:洗衣机上的什么?什么塑料纸?踩了什么?

  接着张老师继续讲知识点,赵小白和老李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脑子里全是洗衣机上的未知塑料纸……

  几天后,是事务所的“进点(进入被审计企业)会”。在被审计单位的大会议室里,椭圆形长桌一边坐着金台所有项目组成员,另一边坐着被审计单位的总经理、财务专员、业务人员。这场会议由张老师主导,她虽然个子不高,但是强大的低气压统治了会议室的每个角落。她严肃、沉稳地做出时间和人员安排,哪个审计小组审计哪个分公司,在规定时间内确定各公司的审计数据,接着进行数据合并,抵消关联公司之间的交易、往来,出具最终的审计报告。被审计单位主要起个配合作用,提供业务、财务资料,协助金台出具最终的审计报告。

  赵小白和老李根本听不懂,就开始到处瞅。金台项目组成员普遍着黑色的羽绒服、黑色或者藏青色的毛衣,被审计单位的财务们统一着深色工装。在严肃的会议气氛中,穿着带大毛毛领深橘色羽绒服的赵小白和穿浅绿色长羽绒的老李坐在桌尾一脸严肃,认真地滥竽充数。

  第二天,赵小白一步一顿地跟在项目经理后面,走进了被审计单位的财务室。张老师眉头皱得铁紧,目不斜视,一身正气,赵小白颇有点“狗仗人势”。张老师耐着性子似笑非笑地教赵小白看凭证——一张支出凭证后面要附上项目进度确认单、费用支出申请单和银行回单等;一张收款凭证后面要附上合同、银行回单等相关凭据。

  张老师还给赵小白讲了一个故事:多年以前,一个出纳员,负责单位的支付网银盾和审批网银盾,每月都从账上划钱供自己消费,月末再转钱进去填补漏洞,后来金额慢慢的变大,填不上窟窿了,最后锒铛入狱。虽说现在这样低劣的造假手法慢慢的变少,但是货币资金是企业的血液,是审计的重点之一。

  然而赵小白是个木头葫芦脑袋,故事听得意犹未尽,填起货币资金底稿来两眼一抹黑,根本捋不清企业收支、银行收支和企业余额调节表的逻辑关系。最后还得是老李,边填边偷偷教赵小白。

  看着稳如老狗的老李,赵小白羡慕之词溢于言表,也感觉她真不是审计这块料。张老师教了两天后,就把赵小白打发到夏组长那去了。走之前,赵小白听张老师跟夏组长说:“教小朋友比一周活还累。”

  去到夏组长的小组后,每天早上8点要在寝室楼下集合,穿过熙熙攘攘的早班人群,坐上近40分钟的公交车,9点左右到达被审计单位。被审计单位给金台所的人安排了一个办公室,就在财务室对面。为了保持财会人的专业形象,大家都悄没声地做工作,基本不聊天。赵小白的新工作内容是核对账面的存款数和银行对账单的数是否一致,用“扫描全能王”拍被审计单位的记账凭证,作为底稿的证明资料,以及填制简单会计科目的底稿。

  赵小白“腾”地站起来,几步迈进对面的财务办公室:“王会计,我想要下票据。”

  “你要最后一个月的票据呀,还是要一整年的票据,要支票还是要承兑汇票,要票据明细账还是票面呀?”

  那一刻,赵小白就发现了自己确实是个莽夫,这波草率了,又“腾腾腾”地跑回去,跟夏组长禀明王会计的问题。夏组长沉默了几秒,然后给赵小白详解了索要票据的目的——现在账面上能看出来,被审计公司期末只有银行承兑汇票,所以要跟王会计要“截止资产负债表日”的票据明细表和票面,至于其余时间的,都会在记账凭证后面体现,就不用索要了。

  然后,赵小白拿着票据明细表和打印出来的票面回来了,虽然在王会计面前充分体现了自己的一无所知。

  过了几天,夏组长让赵小白跟着出纳去银行函证银行存款。这次,夏组长特地起立,比比划划说明,一共要函证2个银行、3个账户,并需要对公柜台的银行职员确认“银行询证函”上面的账户金额是不是正确,正确的话,在左边相符处盖章;不符的话,要在右边写明实际金额,然后加盖印章。赵小白特地拿了个小本本都记下来了。

  下午2点,赵小白和出纳坐着被审计单位的公车出发了,离着银行有点远,银行办理业务的人有点多,每一个步骤办完,赵小白都在微信上跟夏组长汇报,生怕漏下了什么。在第二个银行办理完函证,已经是下午4点半,赵小白坚持要给夏组长打电话确认,司机不高兴了,觉得耽误了他5点半下班,拉着一张脸,一直说财务真磨蹭,然后赵小白就在开得快飞起来的公车后座里左摇右晃地回去了。

  幸好,夏组长看完说的是“很好”,这可把赵小白开心坏了,叉着腰在会议室里横着走,完全把保持职业形象的要求抛到了爪哇国。

  工作日的午饭和晚饭,小组4人整整齐齐地找地儿干饭。青海随处可见的就是牛肉面馆,尤其是清一色的“马师傅牛肉面”,推门进去,大招牌上列着:大宽、二宽、毛细、韭叶,拉条子、揪片子、拌面、炒面、盖饭,牛肉、羊肉,清汤、番茄、香辣、酸菜……30多种选择,吃半个月都不重样。

  下午5点半,被审计单位下班了,赵小白他们则通常要加班到8点左右。人家企业的员工一走,小组就活跃起来了,放着周杰伦、的歌,跟着音乐一起晃,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加完班,走出被审计单位大门的那一刻,小碎步就开始颠起来了,夏组长走着走着,还朝公交站牌的玻璃板一记歪头杀——不愧是要成为海贼王的男人。

  过年前,为期近40天的实习期要结束了。赵小白没去成茶卡盐湖,事务所生怕大家玩出事,要求他们结束实习后立即返回家里或者学校。不过,被审计单位旁边有个博物馆,除了造型奇特的青釉人首鸡身瓷俑、金灿灿的铜镀金聚莲塔、酥油壶之外,还有一整层栩栩如生的唐卡。听介绍的僧人说,这些唐卡都是匠人用口水蘸着矿物颜料画的,其中一幅特神奇,从正面看过去,佛祖是闭着眼睛的;从侧面看过去,佛祖的眼睛是睁开的。

  2019年毕业前夕,赵小白在择业大潮里浮沉翻滚。招聘会里财会人员的社会需求很单一,展板上写的都是招3个会计、招5个会计。赵小白和大多数财会毕业生一样,对记记账、发发工资的会计工作一点兴趣也没有。但是大中型会计师事务所,除了要有实务经验之外,还要毕业生成绩拔尖,赵小白成绩平平,实在够不上。至于信息咨询类公司又有很高的数理逻辑要求,大多数都有专门的考试,一定要达到规定分数才能进入面试。老李顺利地考过并成为了其中一员,赵小白那个羡慕啊。

  赵小白有考虑过小型会计师事务所,但被交完社保后不到3000块的工资直接劝退了。当时,赵小白属实不太能理解为什么“会所”们能这么理直气壮。等她进入社会之后,才发现“周扒皮单位”遍地都是。

  此外,学校很喜欢邀请一些大型建筑企业过来宣讲,这一些企业一次能招聘上几十名不同专业的学生,开出的工资普遍比别的行业要高,简直是学校的香饽饽。但招聘存在严重的性别歧视,有企业在宣讲完后直截了当地说:“女生可以出去了,有意向的男生能更加进一步沟通一下。”HR还补刀一句:“这个是行业性质决定的,女生在偏远地区属实是不方便。”

  一天,赵小白看到班级群里发了一条招聘信息,也是一家大型建筑企业,学长在底下补了一条:“没有性别歧视。”

  赵小白去了宣讲会,HR身着蓝色西装,得体又板正,PPT做得很精致,建筑实绩也确实瞩目,不像上一次那场,PPT上90%都是企业文化,更不可思议的是董事长的打油诗,要求员工熟读背诵。

  赵小白就把简历递上去了。第一轮是现场面试,HR与有意向的毕业生逐一对接,订立初步的意向合同。令她感到震惊的是,这个单位的HR诚实得像把手伸进了真理之口,好似说谎就会被咬断手。面完后,他给了赵小白30分钟时间考虑,给她说尽可以查找资料、询问亲属朋友,采用能想到的一切方式来判断要不要签约。赵小白立刻打电话给大学班主任,得到班主任“真实可靠”的回复后,当下就签了初步的意向合同。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鲁莽签约,30%是因为身形修长挺拔温文尔雅的HR,70%是HR给出的一堆直截了当、不加美化的数字:到手4000块工资,五险二金,有宿舍,不想住宿舍的有房补,逢年过节1000元到2000元的过节费,外加项目奖金。虽然刚入职时奖金不会太多,一年也就几千块,但是随着工龄和职位增加,也会相应增长。

  第二轮是笔试,HR说得很明白,就是个形式。笔试采用网上答卷,在规定时间内开启电脑摄像头答题,2个小时内答完2套题即可。考试内容有点像公里面的图形推理、定义判断、阅读理解之类的。赵小白点开答题界面后,怎么都鼓捣不出自己的电脑摄像头,于是立即冲进了学校对面的网吧。她在网吧第二排角落绞尽脑汁地答题,身后的大哥把键盘敲得噼里啪啦:“上啊,上啊!他就剩一丝血了,打他呀打他!”

  进企业之前,HR说总公司就是一个全国各地承接项目的总包单位,财务专员会被随机分配到各个地区的分公司,也有一定的可能需要去到项目现场,条件会艰苦一点。赵小白心说:我从小在农村长大,就没有咱适应不了的环境。

  赵小白被分配到了青岛分公司,幻梦破碎的,不只有帅气的HR娃已经上小学了的事实,还有生存环境和生活环境——青岛分公司位于城市外环,办公楼旁边在轰轰隆隆地修路,一眼望过去,全是围挡和挖掘机,路面挖得像被轰炸过一样。楼边草坪里的草生长很野蛮,几棵苹果树、一棵石榴树,还有一个大葡萄架,多如发丝的葡萄藤蔓朝着天空延伸出去又耷拉下来。到了秋天,除了一不小心就会吃到虫的水果、大摇大摆从人们身边走过的麻雀、在空中急飞急停的蜻蜓、遮天蔽日的长腿花蚊子,还有办公楼不远处排水沟里的癞蛤蟆。只要有人在办公楼门口洗车,赵小白就得踮着脚出楼门,以免踩到这些一起一伏的家伙。

  在这个丰富的绿色生态圈里,唯一多余的大概就是人了。起初,赵小白住分公司宿舍,宿舍在背阳的一面,从宿舍到财务部,步子迈大一点,一共就10来步。后来人员扩充住不下了,赵小白就和同事在对面小区合租了一套两室一厅,1600块一个月,每月拿房补500块。

  赵小白每天上班就像现实版的《穿越火线》,在“突突突突”的机械声中,钻进围挡的大洞,迈过崎岖的碎砖和石头,绕过挖掘机和运输车,在最后1分钟窜进光线不好的小黑楼,打上上班卡——分公司总部有一个“神仙”,主抓纪律和考勤,赵小白一个女同事有天中午吃完饭和另一个男同事在院里溜达了两圈消食,下午一上班就被“神仙”叫去了,问他俩是不是谈恋爱了。

  后来因为修路,办公楼换到项目上一个新建的小三层里。财务部着急忙慌地收拾东西,有很多的废弃文件,但是这些财务信息又不能随意扔掉,财务老大金经理就和另一个同事拎着装满废纸的箱子,找了一个没风的角落,挖了个土坑,点火烧掉了。赵小白从窗户上看着甚至有点恍惚,一时分不清这是搬家还是跑路。

  “神仙”还请了一个老道去新建的小三层里做法,老道走进满是甲醛的新楼,看到财务室里堆着的还没整理的黄色木浆纸凭证,说:“哎呀,这个辟邪。”

  建筑企业最著名的风景线都不是上面这些,是讨工资的农民工。大致分这么几类:一类是“分包”,会带着零星几个农民工熟门熟路地顺着赵小白上班的路线,找到草丛后面低调的青岛分公司,再熟练地敲敲财务办公室的门,金老大从电脑前抬起头:“来啦?”来者就满脸堆笑:“诶诶,是,来了。”若遇到几个包工头和十几个农民工吵吵闹闹地聚在公司楼下,这样一个时间段就得“神仙”出门安抚了。还有就是几个农民工在路边,拉起横幅,“还我血汗钱”。

  这些农民工兄弟都很文明,不骂脏话,难起肢体冲突。唯一一次出格,是“神仙”出门安抚之后,对方在楼下把电闸直接拉了,那时赵小白快做完的表格还没保存。

  财务部里一共8个人,人均30岁,坐成3排,每个人桌子上都堆着报销单、凭证和文件盒。

  赵小白从分公司的出纳做起,分公司所有收款全部都要集中到总公司账户,然后再下拨给分公司,再对外付款。一个付款流程,要14个领导批准才能拨下钱来,赵小白除了提起收款和支付流程之外,就是被催:“款付出去了没有?”

  入职一年,赵小白转岗成为项目会计,每天除了审核报销就是做账。月初,赵小白要和项目对接,向总部申报当月的财务预算,包括项目的收付款和项目人员的管理费用(薪酬、报销)。

  这个财务预算数据要在近乎精准的同时稍微报得高一点点——预算要是比实际高得多的话会挨总部批评,但不够的话,总部大概率不会再批超出的部分——这样的一种情况下,谁的工资报销要是发不下来了,会计可挨不起这个骂。

  月中,赵小白要处理项目报销、记账、依据预算跟出纳做款项支付对接,发放工资。这两个事,大家还都能平心静气地交流,间歇地开开奶茶日,聊聊孩子上学、还房贷和买车。但一到月末结账,财务室便灯火通明、大呼小叫,每次都会持续个四五天,甚至会窜起来用二倍速给项目打电话:“总公司催结账呢,赶快提交项目进度确认单,就差你了,弄完我才能结账!!!”

  赵小白每天坐在座位上,第一件事就是和总部、项目对接收付款情况,然后登记各种台账,除了收付款台账,还有工程进度台账、合同台账、农民工工资台账、税金抵扣台账。

  每个月项目上都会寄来厚厚的一摞报销单,堆在赵小白的桌子上,她需要以鸡蛋里挑骨头的宗旨核对报销单上有没有不合理的费用支出、发票是否合规、金额是否一致,后附的原始凭证签字是否齐全、报销审批流程是否合规、纸质版和财务系统上提交的报销金额是否一致。

  这些报销单还得金老大再审一遍,呈给总经理,总经理签完字,审批流程才算是正式结束。哪怕有一点问题,都会被退回给经办人,赵小白会用自动铅笔在报销单上写上被退回的原因,等待项目改完再寄回来再审。

  虽然网友调侃“财务找一分钱”,实际账不平的时候,财务面对的那个差额是从负数到正数的无限可能,甚至是它们的随机组合。这时,赵小白凝视的就不是电脑屏幕,而是整个宇宙。

  一次,为找多出来的0.27元,赵小白找到头发都立起来了,经理过来细细看了一遍密密麻麻的数字,指着其中的294.85元说,你核对一下,是不是跟294.58元写反了。

  工作日,赵小白每天早上8点上班,中午12点下班,午休1个半小时。上班之前,赵小白从不午休,每天都有用不完的力气和精神气;上班之后,她就像被吸干了精气,中午不定3、4个闹钟甚至睡不醒。下午5点半下班时刻,赵小白和同事打招呼说的都是:“夜生活才起步。”

  如今看来,招聘时,看似知无不言的HR隐匿了一个最重要的信息——单位里,大家普遍都是每月休4天半。不过,周六上班通常比较自由,除了月底,连领导都会比较松散,社牛同事通常到处溜达,聊点八卦,赵小白这种社恐通常就在工位摸鱼。

  赵小白工位斜对面是一个发福的中年男会计,40岁,结婚5年,每天下班之后都在单位拖着,要么慢吞吞地整理手上的资料,要么开着网页打游戏。第二天早上又稳稳当当地背着手溜达进办公室,用厚壁玻璃杯泡上枸杞,不急不躁地打开财务软件,挠着头,又抠抠鼻尖,再捋捋袖子。然后在中午时分,他会不紧不慢地对着电话那头火烧眉毛的项目负责人说:“流程还没有走完,付不了,流程就是走完了,公司也没有钱给你的项目付。”那头负责人急得嘶吼:“都罢工了,人都堵我办公室门口了,我一上午,连去厕所都有人搁门口守着。”中年男会计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大口水,打着水嗝:“那你自己想想办法么。”

  一天早上,赵小白眼见着要迟到了,两条腿捣腾得快要脚不沾地了,却老远看见楼底下,中年男会计正叉着腰仰着头看天。赵小白呼哧带喘地打上迟到卡的时候,他还保持着同样的姿势。

  赵小白想:他大概是看破红尘了吧。这年头特立独行的人不少,立地成佛的不多。个体的行为,无法抛开经济环境和社会环境单独判断,这不是个人的性格特征,而是社畜的究极形态。社会体系和公司结构固若金汤,员工可以有5个、10个,可以走了来、来了走,领导却只有1个,由总公司直接指派,从成为领导的那一天起,就可以在这个称呼上直到退休。

  金钱和时间都有稀缺性,用在此处就不能用在彼处,所以下班之后看小说与打游戏,实际上又有什么分别?在企业会计这一条路上,资质平平又家境普通的赵小白,看着发福的中年男会计,就看到了10年以后的自己

  赵小白厌倦了厚厚的报销单,每天核对发票、填台账、被催着付款。她暗自想着,10月份就辞职,年底正是“会所”招人的时候,哪怕工资低,也是个能在知识和财会专业上不断成长的工作。

  “辞职的念头就像一颗火星,迟早会燃烧掉整片森林。”前同事戴着安全帽,站在建筑基坑旁边说这话的时候,真像个诗人。

  赵小白递交辞职报告那天,领导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两眼:“我有个朋友,从事务所出来的,找到了咱们单位。”

  2020年11月,赵小白在青岛只投了一个星期的简历,就收到了ABC会计师事务所的面试通知。她扎着马尾,穿着笔挺的西装,庄重严肃地拿上装着简历的资料袋,走进了事务所的大门。然后就被拦住了,前台眼都不抬地递过来一张卷子,进门前先答题——正反面都写满了字,满分100分,题型有单选、多选、判断。

  赵小白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搜肠刮肚地答了30分钟,期间手机都没敢拿出来。在前台核完分收起来的时候,赵小白偷偷瞟到了自己的得分——63分。

  之前,赵小白看到ABC招聘下面的评论说,面试会提问财税政策。赵小白心里忐忑,毕竟笔直坐在这的不是自己,而是南郭先生。又等了半小时,一个踩着高跟鞋走路呼呼带风的女领导,一坐在赵小白面前,讲话调门起得老高,肢体动作都快伸到赵小白鼻子前面,赵小白甚至怀疑她会揪住自己衣领。

  结果,女领导只问了家庭情况,父母工作,为什么辞职之类的问题。赵小白没想到面试会问这些,也确实没想到之后每一次请假,女领导都会直勾勾地等着她说出请假原因才签字。

  赵小白点了点头。同事笑了起来,说你该不会是把这当成大所了呀,你把我们肚子都笑痛了,而且笔试和面试都只是走个形式,只要你不当场站在桌子上说骚话,基本上都会收到入职通知。

  父母得知赵小白闷不吭声地辞了职,找了“会所”的工作后,都表示支持,累是累点,成长得快,学的东西多,年轻人嘛,就应该吃点苦。

  ABC在市区中心的一幢写字楼里,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里面4部电梯总有1部是坏的,还有1部听着声音也命不久矣。

  进了ABC,赵小白要从实习生开始做起,跑腿打印收发快递,30岁出头的彭经理被指派来带她。彭经理长相温婉大方,不喜欢笑,赵小白却觉得很有安全感,因为入职当天桌上的文具、文件夹都是彭经理给的,她轻声细语地告诉赵小白在哪儿接热水,中午食堂在哪儿,甚至平安夜、圣诞节发的小礼品都给赵小白拿一份。

  彭经理带着赵小白干的第一个项目,是为一间小公司做收支审计。那公司银行存款一共就20万出头,每年不到20笔业务,生产的基本工艺简单的机械配件,都整齐地码在一眼就望得到头的货架上。但是彭经理把方方面面讲得很仔细,底稿附表需要填列的数据、资产负债表、收支情况表的逻辑关系,赵小白恍然大悟。

  虽然业务量很少,报告还是发现了小瑕疵,比方说报销签字没签全、先付款后补支出的申请单,还有付款单比发票多了0.02元。

  本来,赵小白以为被审计单位可能不会重视这样的小问题,结果财务经理和会计一一改正,像先付款后补支出的申请单,他们特地召集全员开会通知,改正完了,还特地背着凭证过来找彭经理和赵小白就问题和整改反馈。

  当时,赵小白挺惊讶的,在旁边看着会计和彭经理讨论“公司向个人购买小额服务的收据问题”。一般,这种收据需要写上收款个人姓名、身份证号等信息,才算合格收据。

  赵小白做了3个月实习生,转正成了审计助理。转正后没几天,赵小白跟着彭经理在办公的地方加班,那个肢体动作丰沛的女领导走过来同彭经理说:“上次请客户吃饭你就没去,这次跟我一起去吧。”

  半个月后,彭经理就辞职了,理由是:自己的孩子还太小,会计师事务所加班太多了。她离职前,喊着赵小白吃散伙饭,赵小白问:“经理,离开一个工作了6年的公司是个什么感受?”

  彭经理说:“随着年纪增长,哪里会停下来,关注自己是个什么感受,都是硬着头皮往前走。”

  ABC在市区繁华地段,周围房租都比较高。为了省钱、省时间,赵小白租了公司旁边小区里的一间库房改的小屋,没有窗户,男房东自己改的水电,家电齐全,一个月750块钱,水电按表数另交。

  小屋离公司非常近,近到可以躺在床上打卡。赵小白每个月休息5天,一个周至少有3天都在加班,加班到晚上8、9、10点的都有,基本上只有中午、晚上回租的小屋睡觉的程度,所以虽然房东一家三口就住在二楼,前4个月也基本没见过面。

  第5个月一天晚上,赵小白下班之后碰到了男房东,打了个招呼。过了一会儿,男房东拿了半个哈密瓜给赵小白:“买多了,吃不完,拿着吃吧。”没过几天,又是敲门送水果:“又买多了,怕坏,拿着吧。”赵小白有点不好意思,拿了包葡萄干作为回礼。接着没过几天,又是一次送礼和回礼。

  第6个月一个周日,男房东给赵小白发微信,天气很好,他们要出去玩,喊赵小白一起去,又说他妻子今天单位有事,所以只有他和女儿,赵小白不去的话没意思。

  赵小白眼都直了,心想:这是什么诡异的场面?连忙说:“我不去,您带着女儿好好玩吧。”

  赵小白怒火中烧,她觉着男房东太自以为是了,像极了男权社会里的那些爹味长辈,所以赶紧拎着包跑出了门,然后给对方发消息:“我已经出门了,我不会跟你们一块去的。”

  逃了后,赵小白和老李微信说起这件事,老李立刻严肃起来:“你这次跑了,万一还有下次呢?这件事你都不用管他的情绪,只要你觉得不舒服,告诉他不要有下次了,最好换个地方住,免得心里堵得慌。”

  赵小白心中一恸,发现的不仅是自己的软弱,还有老李一如既往比自己走得快的事实。

  第6个月末,一天晚上11点,赵小白正刷牙,忽然听到门口有钥匙的响声,似乎是谁想开自己的门。赵小白吓得不敢动,大气也不敢喘,怔在原地良久,才赶紧抄起手机准备拨打报警电话。但门口的声音又停了,直到彻底没了动静。

  第一种,邻居喝醉了酒,迷迷糊糊地可能走错门,拿出钥匙要开门发现开错了,赶快走了。

  赵小白感觉第二种的可能性要大一点,因为她听到了钥匙锁芯的声音。赵小白连忙退租搬走了,和好朋友合租了一套两室,整租每月2200元,坐公交车上班要15分钟。要不是手里还有上个单位的积蓄,她可能就要横卧在大街上了。

  工作到快一年,赵小白换了一个喜欢背各种轻奢包包、撒娇撒得恰到好处的女经理——陈经理,赵小白喊她“老陈”。每次组里交表交晚了,底稿堆得太乱,报告可能要拖延,老陈就走过去对女领导一顿哼唧:“不要生气气嘛……”屡屡拿捏,百试不爽。

  一次,赵小白跟着老陈干一个财务报表审计项目,去一个火电厂,地方比较偏,在城市和农村交界的菜地边上,厂子围墙旁边就是农户种的大白菜。火电厂的员工都比较好心眼,中午下午都会从食堂带些荤的素的给厂子里到处窜的流浪狗,时间一长,火电厂里就有了一个汪汪队。冬天最冷的时节,汪汪队还会跑上楼梯,经过感应门,进入厂子的办公室一楼享受暖气,有领导经过,它们还会起立,委屈地示意外边天气有多冷。老陈和赵小白去做内控审计的时候,会计还给她们骄傲地介绍:“这都是火电厂的门面。”

  赵小白和老陈除了查看会计凭证、各种提供的业务、财务资料之外,还要去盘点存货,核实实际的存货和账面上的数据是不是相符。严冬时分,狗都知道在屋里躲着,她俩却要去室外清点火电厂的存货——煤。那是一个相当壮观的场面,蓝色铁皮顶的库房有半个学校操场大,两个库管一边一个拉开仓库大门,赵小白顿时看到一座黑色的山脉,空中飘着细细的黑色粉尘。

  赵小白在网上看过同行穿着胶鞋下水塘数鱼苗、穿着围裙进猪圈数猪,但是轮到她顶着一脑袋煤灰,拿着尺子量煤堆长宽高、然后估计质量的时候,不得不感叹一句“苍天饶过谁”。幸好最后估算出来的数据和账面差得不大,真的长舒一口气。

  ABC人员流动性奇高,高到什么程度呢?1年之后,赵小白慢慢的变成了老员工了。进所后,从大概3个月的审计实习生开始,到1年左右的审计助理,再到1年多的审计员,再往上是小项目负责人、大项目负责人、合伙人,基本就这么个“升级打怪路径”。

  刚进所里时,普遍工资都很低,但工作量并不会小,压力也不会小,离开了ABC的员工基本都奔向了国企和公务员。

  大所有泾渭分明的忙季和淡季,忙季大概从当年11月到次年5月,审计员一入忙季,都是起个大早吃着包子往所里赶,晚上路灯熄了可能都还没下班;淡季则可以在上班期间做点自己的事情,还有考试假期。

  但ABC这种小所,则是全年忙碌,基本状态是着急忙慌结束掉一个项目,休息个几天又开始下一个,或者两三个小项目齐头并进。只要有一个项目没结束,那一口气就得一直提着,操心这个资料是不是缺了、那个底稿是不是没做完整。

  会计师事务所也并不只有财务报表审计这一个业务,还有庞大的项目种类:内部控制审计、财务收支审计、离任审计、所得税鉴证、高新申报、税务咨询等。对于小审计员来说,根本就没有挑挑拣拣的权利,被分配到什么项目就做什么项目。

  赵小白成为审计员半年后,跟着老陈去干一个离任审计项目——一个机械制造公司的总经理离任,需要会计师事务所按公司离任规定流程,给总经理当年的工作计算各种财务、业务指标,还有按公司制度写出当年企业存在的问题。

  这个项目属实把老陈和赵小白折腾坏了,机械制造公司的制度特别细碎,一个工作小点就单列一个制度,足足列了40多项,什么材料采购制度、员工薪酬等级制度、员工福利制度、行政审批流程、财务报销制度等,10来项的操作的过程制度,还有员工着装制度、厂区卫生打扫制度、废旧机械回收再利用制度、值班执勤制度等。

  老陈和赵小白干了近1个月,对着制度翻会计凭证、窜到各个部门办公室查看工作流程、盘点、在网上翻找跟相关的市场行情……这些都是常规审计流程。这一个项目最要命的地方,在于“要列企业存在的问题”,这部分和总经理当年的绩效工资挂钩,如果有严重的账实不符、采购销售上的重大过失等,不仅总经理的当年绩效没有了,还可能接受公司审查。好在,该公司实际运营非常规范,不仅没什么重大问题,也不影响总经理的当年绩效。

  还有其它细项:历史遗留应收账款没办法回收、会计做账时入账科目错误、废弃陈旧物资没有按照制度挨个贴标签以及堆放在厂区里影响厂容厂貌……

  她俩撰写完离任审计报告后,这一个项目还不算结束。拿着报告去汇报的时候,会议上坐着这个公司的股东、各部门领导还有被审计的总经理。汇报场面十分激烈,老陈每汇报一个问题,每个领导都会提出自己的看法,总经理更是像挨了针扎一样跳起来反驳,甚至把制度翻出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解释。

  当时的老陈,就像在舌战群儒。总经理最后只承认了一个“废弃陈旧物资影响厂容厂貌”,整个汇报变成了一场他的诉苦大会,他声情并茂地讲述了这一年市场行情多么不好,维护客户开源节流多么不容易,又指责老陈只写缺点,不写优点。

  埃莱娜·费兰特写爱情是“公厕门上模糊的玻璃”,隔着远只觉得朦胧,凑近了才知道都是污渍。赵小白觉得工作也是——入职之前,会计师事务所都会强调审计需要承受适度的压力,但是没人告诉她这会是客户疾言厉色的催促。签下服务合同的那一瞬间,就像在脖子上套了一根绳索。当赵小白终于把报告装进顺丰的文件袋,贴上寄件联交给快递小哥,提在嗓子眼的心才可以平稳降落。

  在一个财务收支审计项目里,因为周期太紧,报告初稿汇报后,被客户直言:“你这是在糊弄我。”

  赵小白哭笑不得,那个公司正在忙年底汇报,会计又生病请假,第一周过去,她连资料都没要全;第二周,她每天对着厚厚一摞会计凭证翻到凌晨,连周日也没休息;第三周周一,客户着急要初稿,赵小白发给了客户,说哪里不满意可以再修改,结果客户要她去现场汇报。

  在客户的办公室里,客户开始逐字逐句地挑毛病,什么加明细、用词不当,然后扶着眼镜指着报告附表,说,你这是在考验谁的眼睛?看着赵小白的一脸无奈样儿,又说:“姑娘,回去改吧,明天早上能给我吧?”

  老陈知道以后,跟赵小白搭班逐字逐句“推敲”,熬到晚上12点半才回家。第二天,老陈和质控部复核完,报告交给客户之后,客户很干脆地付了款。

  审计绩效来自于一个接一个的项目,几百块钱的项目算下来就20几块,5千块钱的200多块,1万块钱的500块。小小的ABC会计师事务所能有什么大项目呢?在杀红了眼的审计红海,投标现场堪比屠宰场,你报1万,我报8千,你报6千,我报4千,几百块的也要麻溜接着,有一个是一个。

  2020年,赵小白做实习生,没有社保,3000块工资;2021年做审计助理,扣除社保之后底薪3000块不到,加上可怜的500块到600块绩效;2022年成为审计员了,每个月平均到手能有4000多一点点。

  做审计员快满8个月的时候,赵小白碰到了一个被取消的项目——委托方想要收购一家小公司,委托她们审计小公司的财务报表是否真实。老陈和赵小白一边做手上另外的项目,一边等委托方的进点通知。结果半个多月后,老陈打电话一问,俩公司没谈拢,不收购了,这一个项目就黄了。她俩挨了女领导一顿臭骂,老陈愣是没敢哼唧。

  2022年年尾,因为市场环境恶劣,所长开始大力推行“狼性文化”,热衷于给员工打鸡血、让员工喊口号。此后,赵小白发现了自己前方是客户的夺命连环催,后方是所里的PUA。所长每天还有新发言:就知道埋头干活,根本不思考,这和拉磨有啥不一样的区别?想得太多,畏手畏脚!要放开胆子,要成为一只狼!

  反正员工什么都是,就是不是人,这算什么“狼性文化”,这是“狗性文化”好么。

  赵小白看过一个视频,讲每个毕业生是各种各样不同型号的电池,出校门时电量饱满,成为社畜后被要求顺从职场的安排,不允许传播不积极的情绪、表达主流话术之外的想法。最后,被耗干电量淘汰出局。

  赵小白被推搡着进入成人世界,放眼望去,遍地是耷拉着眼皮、打着哈欠、脸色蜡黄、眼里血丝的社畜。每个周一,她坐在大堆文件资料中,就像在经历一个无限轮回。

  大学时期,人人都说财会好,坐办公室,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多稳定。于是财会院校招到了大量懵懂的学生,他们毕业了,就形成了一波来势汹汹的求职人潮。5000块未必能招到一个专职司机,但是3000块可以招到一个会开车的会计。至于审计,就更是一碗青春饭,随年纪增长,还有几个人能熬得动夜?事务所里不乏秃头同事。

  青岛作为二线旅游城市,重工业和金融业都不发达,客户数量有限,同行相见是可能会掐架的程度;如果去“东方明珠”,审计员要英文流利或者通过注册会计师考试;再往南去,那个鸡有鸡味、鱼有鱼味的城市,审计员要精通多种数据分析软件。

  审计员也有鄙视链,注册会计师和国际注册会计师居于顶端,税务师和资产评定估计师紧跟其后,再依次是高级、中级、初级会计师。赵小白六级考了6次都没过,某次在校园里遇到外国友人打听取快递的位置,赵小白张口一句“cat house”,外国友人皱着眉叽里呱啦,赵小白就听懂了“What”。

  进入社会的时候,赵小白就决定要考注册会计师了,花了1万块出头,购买了金牛标志的教育学习管理机关的课程,到现在只过了2科。她决定加速自己的考试进程,又背债1万升级成了该机构的VIP。

  如果重开一局人生,赵小白会不会选择法律或者现在热门的软件工程之类的专业?这个答案她已经有了,因为每天早上睁眼都有一次新的机会。

  这个世界上,大部分的工作究其根本都是差不多的,工作的意义都是自己给的,赵小白大概会在审计的赛道一直走下去,直到退休。未来考完了注册会计师,赵小白可能会寻找大所的工作机会,让自己拥有一个新的视野。

  那年春节过后,在返岗的飞机上,赵小白沉默地盯着窗外,深蓝色的夜幕下星星点点,一切静谧如谜。她在高空中做出了一个决定,下飞机之后第一时间打开手机,发给老陈一句话:“我要走了。”又搜肠刮肚地编辑好了一串感谢的文字发给领导,然后长舒一口气,去找自己的行李。

  离职的时间正好是审计的忙季,赵小白无缝衔接地去了下一家“会所”。不同的是,这家事务所有双休,也不讲“狼性文化”。出差路上,几人坐在一起闲聊,新领导说:“赵小白,你知道审计的12字箴言是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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